《給兒子的安魂曲》被困住的人

山田洋次的《給兒子的安魂曲》(母と暮せば,Nagasaki: Memories of My Son)是去年因著原爆七十年而生的作品。七十年過去,紀念的鐘聲年年在廣島長崎響起。對於經歷戰爭的一代,原子彈依舊是無法磨滅的傷口──這些背景早就說明,《給兒子的安魂曲》不是今年上映的《嫲煩家族》之類幽默溫馨小品。

這是山田洋次近年繼《東京小屋》後,再次談及戰爭的議題。這一次,不再藉其他人物故事,觸及戰爭的問題,而是直接談論。電影先從美軍偵察機的角度切入,因第一目標小倉的天氣問題,繼而轉去長崎,再借著住在長崎的醫學生浩二(二宮和也),談到平常的一日如何變成把整個城市毀滅的一日,以原爆為起點,談到對人民的影響。

先旨聲明,《給兒子的安魂曲》從日本人的角度談論原爆,在乎安慰,而不是反省。所以,沒有人在戲中談論日本在二戰的角色,不是追逐和平,不是反戰,反是再三地發問,為什麼人類能夠如此殘忍?為什麼美國製造很多好的貨物的同時,又會做出殺傷力驚人的原子彈?──這是與一般人看待日本的角色有所同。

這幾年,山田洋次的電影總是離不開小屋,這次也不例外。這間小屋,曾經住了一家四口,大兒子打仗時戰死沙場,小兒子浩二也因原爆離開,僅留下伸子(吉永小百合),從完整變為冷清,卻是一家四口僅有的回憶,也是她最後的慰藉。即或浩二離開了三年,一切仍舊保持原狀,而她終於再在小屋裡遇上浩二。

這是一個奇幻的時刻。一個堅持兒子沒有被炸死的母親,終於放棄了繼續執著;一個等待母親放棄的兒子,因著母親的改變決定出現,彷彿兩者的相遇是最好的時間。後來發現,重遇浩二的時機,正是伸子最脆弱的一刻。她的放棄,不是甘心樂意,而是沒有力氣繼續堅持,而換來浩二的出現。坐在旁邊,與她再一次閒話家常,談的是最平常的話題,談的是浩二最放不下的町子(黑木華)。在原爆中,町子失去了她的摯愛,而借著町子的眼睛,導演進一步說明了遺留下的人的痛苦。

在生的人,生存卻痛苦。男人走過戰場,大多不再健全,斷手抑或斷腳。本來以為難受,他們卻慶幸自己仍有生命。女人看似遠離戰場,身體完整,心靈卻空洞,藏著叫人難受的自私。伸子提醒兒子,他早已離開,不要再佔著町子,偏偏無法放手的是自己,為什麼死的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她;又,町子被同事的媽媽怨恨,為什麼她能生存而女兒卻不行。經歷失去以後,總在想如果,如果他/她沒有去哪裡,或者尚有轉機。這種傷痛演變成憤怒,將怒氣摘向依然在生的人;在生的人知道那是氣言,卻又無法放棄這想法,我是不是不應該生存,而那是一個沒有誰(甚至自己)比較寬容的時刻。

《給兒子的安魂曲》嘗試撫摸依然無法平復的傷口。七十年過去,彷彿一切回歸如常。然而,導演將目光放在這些或者被遺忘的人,被遺忘的感受上。對於很多(日本)人來說,事情不能從宏觀的角度理解,投下原子彈不是一個為了讓日本投降的決定,而是在霎時間痛失了家人、痛失家園,甚至惹來更多後遺的傷痕。這是不能否定的。這齣電影的重要性,在於安慰那些在原爆,在戰爭失去了家人的人──即或很多人已經離開。那一間屋子困著回憶,也困著在生的人,或者正是很多人的寫照,導演卻溫柔地說,好好放手,不要再把自己囚在小屋與回憶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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